世界歷史 今天
這是劉亞洲很早的一篇文章,也是一篇重量級文章,寫的是戰爭、軍人、愛
與性——愛甚至談不上,那短短的幾天裡,在王仁先與那女子之間,產生的
只能是荷爾蒙,在死亡面前,性,多麼不值一提,在戰爭面前,性,多麼輕!
劉亞洲寫得真實,有血有肉有骨頭,從人性的角度寫出了人性。正如法國雷
恩第一大學的佛朗索瓦·羅格教授所稱:“箭與火的戰爭,也同時是一場情感
與慾望的戰爭。”
每次讀來。依然感動,所以分享給大家看看。
劉亞洲《王仁先》原文
1984年,中國與鄰國在雲南麻栗坡老山、者陰山一帶爆發了邊境衝突。一
批軍隊作家到前線採訪,我在其中。
當時我正在調查軍隊中婚姻問題,想就此寫一篇論文。到參戰部隊,我也側
重這方面調查。我到了許多單位,吃驚地發現:參戰部隊中凡有未婚妻的官
兵,戰前大多都吹了。有一個女大學生給未婚夫的信中寫了這樣一句話:
“我父母說:你要犧牲了倒也罷了,假如你斷了條腿,或少了一支胳膊,那
怎麼辦?”
有一個連隊進攻作戰,異常慘烈,指導員等三十多名官兵犧牲。烈士遺體抬
下來,指導員未婚妻的絕交信正好到了部隊。連長集合倖存的官兵,當眾念
這封絕交信,一旁靜靜地躺著指導員的遺體。全連戰士都哭了。
我在連隊當過兵,知道戰士們津津樂道女人。但在麻栗坡,情形大變,凡將
投入戰鬥的部隊,官兵均不談女人,彷彿有約在先。只聽過一件例外的事:
某連組織突擊隊,連長和指導員爭著要率突擊隊沖鋒,爭執不下,最後連長
怒了:“老子是結過婚的,摸過女人!我去!”
就是在這種情況下,我聽到了王仁先的故事。
王仁先是某部副連長,幹部子弟,人生得英俊高大。戰前,與他相處了五年
的女朋友離開了他。他所在的連隊將作為尖刀連進攻老山主峰。他率領一個
排駐在老山腳下一個小村莊里。
房東是一個年輕的女人,叫阿岩,已婚,有一個在襁褓中的嬰兒。阿岩一見
王仁先就喜歡上了這個瀟灑的小伙子,向他頻送秋波。王仁先雖失去愛人,
卻也未必就看上阿岩。畢竟一個是乾部子弟,一個是農村婦女,中間隔著鴻
溝呢。
阿岩是個很有性格的女子,青山咬定不鬆口。她把自己的想像力發揮到了極
致;每天給王仁先做最好的東西吃;每晚為他燒洗腳水;給王仁先洗所有的
衣服。她甚至在自己丈夫面前也不掩飾對王仁先的情感。王仁先訓練回來,
她竟能撇下正在說話的丈夫,迎著王仁先而去,為他拂去一身塵。
王仁先起初在抵抗阿岩,但隨著阿岩熾熱的進攻,也隨著老山戰事的一天天
激烈是否也隨著籠罩著連隊的官兵失愛的陰雲一天天濃重呢,總之,他的抵
抗漸漸變得軟弱。
6月某日,已確定翌晨進攻老山,戰鬥命令已發出。那一刻,連隊一片死寂。
王仁先來向阿岩做最後訣別。阿岩為王仁先的軍用水壺裝了滿滿一壺水。王
仁先喝了一口,哎呀,比蜜還甜。阿岩不知道往壺裡放了多少糖。她以為越
甜越好呢。
王仁先的眼睛潮濕了。這時候,阿岩使用了最後的、也是最原始的手段:撩
開衣服奶孩子。她把整個心扉向她所深愛的男人敞開了。在王仁先心中,所
有的長城轟然崩坍。他顫抖著走向阿岩。
灶裡的火熊熊燃燒。他倆也在燃燒。第二天,情況突變,進攻時間推遲。凡
事有第一次,就有一百次。堤已決口,洶湧澎湃。於是,在老山腳下,在村
邊,在樹林中,甚至在阿岩家的牛圈裡,一個古老的愛情故事被賦予了新的
內容。每次二人完事之後,王仁先總是一言不發,悶著頭一顆接一顆地抽煙。
而阿岩呢,則老是笑,咯咯地笑個不停。她是歡喜呢。她得到了她渴望得到
的東西,一如劉備得到了天下一樣。
這樣的事瞞得了世界,瞞不了丈夫。阿岩丈夫向部隊告發了。他沒有說具體
是誰。弄不清丈夫是真不清楚,還是不肯說。
發生這種破壞群眾紀律的事,那還了得。部隊上下極為重視,層層調查。他
們在牛圈裡搜到許多帶過濾嘴的煙頭,頓時知道是王仁先所為,因為全連只
有他抽這種過濾嘴高級香煙。連長找王仁先談話。王仁先拒絕承認此事。營
長也找他,他還不講。營長火了,命令:“全連集合!”然後請阿岩與她丈夫
來指認。打穀場上,一連官兵肅立。阿岩和她丈夫來到隊列前。
後來該連指導員告我:此時阿岩,全不似犯了什麼錯事,毫無頹喪之氣,反
意氣飛揚。指導員說:“原來我想,她肯定會巡睃一遍後說,沒有那人!這
樣就一了百了了。”萬沒想到,阿岩徑直走到王仁先跟前,指著他說:“就是
他!”
一霎間,空氣凝固。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見。王仁先冷冷地望著阿岩,而
其他上百雙眼睛則冷冷地望著王仁先。阿岩的第二句話更令全連震驚:“我
疼他!”
當地人把“疼”當“愛”講。這是赤裸裸的愛情宣言呀。全連把目光轉向她。她
勇敢地與全連官兵對視,淚水漸漸湧上了她的眼眶。
三天后,團裡下達了對王仁先的處分決定:降為排長,黨內嚴重警告。又過
幾日,進攻開始。連隊開拔。阿岩又燒了一壺放了糖的水,去找王仁先。連
隊不讓王仁先見她。村口,部隊逶迤而前,阿岩站在大樹下焦急地張望。有
些官兵從她身邊走過時,輕蔑地議論,甚至還朝地上吐口水。阿岩均不在意。
王仁先過來了,不朝這邊瞥一瞥。走過去後,也再未回頭。
當夜,老山鏖戰通霄。火光映紅了南中國的天空。從第一聲槍響直到最後寂
靜。阿岩一直坐在村頭,一瞬不瞬地看著老山方向。她的眼睛在黑暗中熠熠
放光。丈夫拽她回屋,她不肯。丈夫氣極,打她。下手極重。辮子開了,頭
髮散下來,遮住半張面孔。血和淚一起淌。她整整坐了一夜。
部隊攻克老山後,王仁先迅即被派到最前沿的“李海欣高地”。營長事後說:
“我就是要把他派到最危險的地方。不派他派誰?”7月12日,對方以一個加
強師反攻。戰鬥殘酷到了極點。王仁先表現十分英勇,還擊毀了一輛坦克。
更重要的是,他利用報話機向後方砲兵報了一千多條情況,使我方大砲宛如
長了眼睛。老山巋然。
數月後我登上“李海欣高地”時,仍可見草叢中白骨枕藉。對方發現“李海欣
高地”上的王仁先,全力進攻。戰士全部戰死。王仁先打光最後一顆,對報
話機喊了一聲:“我走了!”遂被砲彈擊中。死時二十五歲。全連在老山主峰
上目擊王仁先奮勇衝殺,感慨千萬。他死時,大家都摘下鋼盔。
老山戰役慘烈現場
一個月後,連隊撤下老山,又回到阿岩的村莊休整。部隊剛進村口就看見阿
。她像一株相思樹似地佇立在送走部隊的地方。連隊官兵依然從她身邊魚貫
而過,不知怎的卻換了一種心情,沒一個吭氣。連營長都低著頭匆匆而過。
部隊全部過完,天已冥,阿岩的身影依然在暮色中綽約。根據王仁先在戰鬥
中的表現,團里為他報請一等功,但上級不批,還發下話來:“這種人還立
什麼功?”連隊大嘩。
王仁先被安葬在麻栗坡烈士陵園。為他立墓碑那天,連隊官兵全數來到陵園。
遠遠地,他們看見,一個窈窕的女子的身影在墳前晃動。走近才看清那是阿
岩。他們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:王仁先的墳頭上密密麻麻地插滿了香煙,全
是過濾嘴的。一片白,彷彿戴孝。後來他們才知道,阿岩賣了家中唯一的一
頭耕牛,買了十幾條王仁先愛抽的那種上等香煙,在墳前全部撒開,一顆顆
點燃。她垂淚道:“讓你抽個夠。”
我來到老山前線時,王仁先所在連隊又重上老山駐守。我執意要去看望。正
值盛夏,大旱。老山地區已有兩個月不下雨了。陣地上瘧疾肆行,軍部派兩
個女軍醫帶著藥品與我一道上山。過了“三轉彎”之後,天色漸漸變了。烏雲
翻滾,電閃雷鳴。當我們接近主峰時,天降大雨。好雨!萬千條水柱抽打著
皴裂的紅土地。已在陣地上駐守一個多月的連隊久旱逢甘霖,大喜。官兵們
一個個脫得赤裸裸地,衝到山坡上,任憑雨澆。他們堅強的裸體白生生地,
把人眼睛刺得疼。一百多人呵,那是一百多件雕塑。他們一個個舉手向天,
呼喊。喊聲驚天地泣鬼神。那是怎樣一幅動人的圖畫。我身後兩個女軍醫哭
了。我也一陣鼻酸。我覺得我觸到了大山的心跳。
從老山主峰下來,我特意找到阿岩的村莊。阿岩不在,她出遠門了。我問村
長阿岩長得什麼樣,村長說:“阿岩是麻栗坡最美的女人。”
故事完了,後來的一個演講中,劉亞洲引述了雨果的話:“在絕對正確的英
雄主義之上,還有一個絕對正確的人道主義。”如今,“人道主義”這詞兒我
們很少聽到了,甚至那場戰爭、那群人也被遮蔽被遺忘了,那麼,就以這個
故事,作為對那個時代、那群人的小小追懷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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